留容所终

管事的手脚因痛而抽搐不止，阿离站起来，酸胀的双眼一眨不眨，嘴角渐渐垂下去，神情由讽刺变为冷漠。

恨的人要死了，留容所也将消失，她却不觉得轻松，满心怅惘，胸口有团炽火在烧，无处纾解。

管事与亭长的血，并不能抵偿仇恨与罪孽，苦难是不能对比的，痛苦更无法等价。

那些死去的人，再也回不来了，她好像报了仇，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挽回。

阿离移开视线，仇人的遭遇并不能让谁解脱。

这个留容所将人的血肉嚼碎了再一口吐出，阿离不免沾了一脸，一年里，她学会了恨，学会了隐忍，也看清了钱权的威力，认清了自己的弱小。

她抹了把脸，转身，面向小济。

两人无声对视，大抵是都对对方的模样感到陌生。

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哥哥，竟有这样华贵的身份，东阳世子，她遥不可及的人。

小济一时无言，阿离提剑杀人的场景实在刺激，一个小姑娘，竟能奋勇至此。

下一瞬，公公插进二人之中间，大叫着：“如此污秽之地，殿下不要再看了，脏了眼睛。”

“此地危险重重，少不了不怀好意的莽夫，殿下随杂家速速回京师可否？”

小济又看了阿离一眼，玄袍人立在身侧擦剑，蓝袍人叉腰等主子吩咐。

此番场景，落魄的阿离就像贫民窟里挡住贵人马车的难民，不知好歹等候施舍似的。

于是阿离先挪开视线侧身。平民和贵人，不管先前有什么过往，到底不是同路人。

公公在旁边继续催促，小济垂眼，点头。

经过阿离身边时，他说：“既然都结束了，就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吧。”

“阿离，你是个聪明的姑娘，将来或许，大有可为也不一定。”

阿离没有回话。这个世道中，活着已经不容易，况且她有个备受桎梏的性别，哪来的大有可为呢？

能够解决留容所的问题，靠的还是权利。

两人就此分别。

不消数日，陛下的新旨意下达，全国所有的留容所全部取消，留容所里剩下的人放归故乡，有亲人的，由亲属来领回去，或者被强行遣送回乡。

这番操作阿离见怪不怪，阻碍上通下达的根本就不是时间，而是一个又一个的“中间”，政令送到下面，逐渐演变成极端。

平民只能随波逐流，如水面飘叶，挣扎只是增加过程的曲折，对于结果无能为力。

阿巟曾经不能改变，现在也一样。

他跪在剃头匠的木牌前，以头点地，久久不起。

阿离上去插上香，蹲他旁边：“小哥，好了。”

阿巟保持跪拜的姿势不动，阿离等了好一会儿，拉起阿巟，才发现他已无声泪流满面。

“小哥……”

这声小哥让他一下哽咽出声，他捧着阿离的脸，一手捂住她眼睛，不教她看见他的眼泪。

“对不起，小哥实在没用，让你们在那里……”他说不出苦难，只好反反复复说，“对不起，对不起。”

“不是你的错，小哥，不要这样。”阿离指尖触到阿巟的眼泪，滚烫。

于是玩笑道：“小哥，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，以前你不这样。”

阿巟的手轻微颤抖，似乎在平复情绪，盖住阿离眼睛的手刚一移开，目触阿离的双眼，他还是没忍住哽咽。

他说：“小妹，你长大了，和那时候不一样了。”

阿离擡头看他：“一样的，我和以前一样，反而是小哥，似乎身体没有以前那样好了。”

阿巟扯开嘴角笑，可惜笑得很苦，反复摸索阿离的脸。

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，一年前的阿离玲珑心思，看得透人心的恶意，也保持着与世不合的纯净，简简单单的快乐，明明白白的满足，现在的阿离却怎么也看不出那种轻松的样子，她有了无形的繁重心事，世人称为长大。

阿离不怎么笑了，有时候笑也只是为了不让小哥担心。

她见过了世间至恶，她想不明白，她对以往的认知有了怀疑。

然而等不及多去思考，人生的轨迹转了弯，预备重蹈覆辙。

阿离要被遣送回村了。

阿巟接受了事实，他说：“我毕竟不是你亲人，你有自己的家，至少遮风挡雨，而不是和我住在破庙里。我是流浪汉，我的妹妹，不是。”